听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有幻觉横生，或回到过去，或见到故人。

江宁想，他应该是快要死了，否则怎会听见阿姐的声音。

阿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青虚山上他跪了一天一夜，阿姐也无动于衷。

他伤透了阿姐的心，阿姐对他早已形如陌路。

这一定是他死前的美好幻想。

他双目已被杀骨棍打得暂时失明，故而对江畅的声音感觉并不真实。

可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人群炸开的声音。

“真的是江畅！”

“大小姐……回来了！”

“她不是拒绝邀请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江依定在当场，惊疑不定地看着江畅。

江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为了江宁？

开什么玩笑？！

她之所以敢果决地勾结周泽君发动家变，就是笃定了江畅对江德明父子已经没有感情，不会插手江家之事。

从种种迹象来看，她坚信这个结论是对的。

所以她才不会顾忌江畅。

可现在江畅居然出现在这里……

而且青虚山距离江家，至少要一日日程，而江畅却能赶到，就算是乘龙而来，也不该这么快。

除非……

江依心中一沉，暗道坏了，恨恨看着江宁。

倒是小看这个弟弟了，居然想到和江畅做局。

她不知道淘京玉牌已可跨越临怀两州，更不知道江畅兵贵神速，早些年就在两州边界设下神兽传送，直接传送，再凭龙族的速度优势及时赶到。

她更宁愿相信江畅一直以来隐藏得太深了。

江依心思百转，决定以退为进，演出惊喜表情：“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阿姐，你不知依依有多难熬！”她委屈地快要哭出来：“族人说我贪图权势，阿宁怨我，可这家主本来就不该我来担，我一个人承担这些，压力好大。”

“既然阿姐回来了，这家主之位自当由阿姐继任。”

她当众高声宣布：“诸位见证，我江依绝不是贪图江家，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希望家族更好。江家家主的位置，只要阿姐想要，我自愿让给阿姐！”

她赌定江畅不屑这家主之位，这样一来，反而最有力地抹除了她为家主之位背叛父亲的嫌疑。

并且让人更觉得是江德明糊涂才做错事的。

“阿姐……阿姐……”

江宁喃喃自语，周围人的话让他开始怀疑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他茫然四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阿姐！是你吗！阿姐——！”他

哭喊着，如同幼时找不到阿姐的那个小孩。

“江宁，你总算做对了一次。”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江宁浑身打了个激灵。

本已僵化的身体压榨出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撑起上身，眼眸睁大，瞳孔凝缩，奋力想要看清一点点。

终于在那一片黑茫茫之中，有散乱柔和的白光淡淡，一道模糊的背影呈现在光芒之中，衣裙和黑发随风飘动。

“真的……真的是阿姐！”江宁憋在心头的那股气顿时倾泻而出，放声大哭：“阿姐！”

“哭什么。”

江畅平静地说，走到江宁面前。

江宁闻言，擦去眼泪。

江畅垂手，轻柔的放在他头顶上。

江宁好不容易止住哭，再一次泪水决堤。

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刻，并且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在被送去周家成为质子之前，在和表哥去青虚山胡作非为之前。

是在阿姐被逐出江家的那个时候。

是在他对阿姐说“错了就是错了”的那个时候。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错误的，却一直在逃避，在阿姐面前用各种激烈言行，并且欺骗自己，始终不肯承认。

他想要的，是阿姐的原谅。

“我说过，这是给你的机会。”江畅没有再让他不要哭了，垂眸看着无声落泪的江宁：“现在，你可以有选择了。”

“第一，现在我就带你走，没有人在我面前杀你。第二，也是和我走，但受完剩下的杀骨棍，堂堂正正地脱离江家，从此一刀两断，天高海阔。”

江宁抬头仰望，视线里，江畅面容依旧模糊不清。

他咬着牙，拉着江畅的手，颤巍巍地爬起，对着看不清的前方迸发出嘶吼。

“江宁，请受杀骨棍！”

一介凡人，在场修士却犹如听到了猛虎怒啸，都为之动容。

三年未出怀州，江畅还是那个疯子。

在江依表示让出家主位置之时，她本可以接受，或者拒绝后带着江宁就此离开，息事宁人。

但她却给了江宁继续承受杀骨棍的选择。

这不是蛊惑亲弟弟跳火坑吗？

而偏偏，江宁也和姐姐一样，选了那个疯狂的选择。

但江畅却很满意，这一次，江宁没有让她失望。

如果他选第一个，那么江畅只会救他这一次。

这么离开，叫做逃。

受尽杀骨棍，不仅是向世人宣告离开江家，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宣告，是自己选择了脱离江家。

这么离开，叫做这个家，我不要了。

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向儿时的称呼一样叫江宁：“阿宁，张嘴。”

江宁眼眸猛然睁大，眼中闪动着激动、狂喜、解脱，毫不犹豫地张开嘴。

入口一枚丹药，顷刻化作缕缕清气在五脏六腑游走，飞速地治疗他的伤势。

他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就连视力也逐渐恢复，终于清晰地看到江畅。

“阿姐……”

“去吧。”

江宁点点头，抬着头向江依走去。

“阿姐，你这……”江依都有点懵，进退两难：“你这……”

江畅挑眉：“怎么？江家族规，难道有不允许在杀骨棍之时不能服用丹药？”

“这……”

江依一时语塞。

“你别忘了，我曾经也在江家。”江畅漠然说道：“并且，要论族规，我比你熟。”

从小她就被当做未来江家家主培养，相比江依只要修行，她还要将族规背的滚瓜烂熟。

江依脸色难看，觉得江畅这是在点她不配坐家主位置。

在江宁“咄咄逼人”下，杀骨棍被迫进行。

有江畅在，张长老都不敢用全力，心惊胆战地打几棍，眼看江宁在惨叫声快不行了，就眼巴巴地看着江畅。

可怜巴巴的眼神无声仿佛无声在说：大小姐，我是被逼的，别怪罪我啊……

江畅没兴趣和他对眼神戏，丹药往江宁嘴里塞，一枚不行就两枚。

江宁缓一阵，生龙活虎再请杀骨棍。

南玄闻名，江家人谈之色变的杀骨棍就这样一下一下被打完。

周围的修士再傻，这会也发现不对劲了。

“她给她弟喂的是什么玩意？”

“杀骨棍能识别修为，每一下都能重伤受刑者，寻常丹药怎能见效这么快？”

“药效只针对凡人？还是连筑基期之上的，也……”

每当这个时候，蒋星野就最得瑟。

“没见识了吧！”他趾高气昂的眼神像看一群乡巴佬：“这是青虚山新出的三烟丹，可神识灵力肉身一起补，不仅不用各服一粒丹药，而且见效奇快无比。”

“青虚山早就是人尽皆知，人手必备。”

“谁还用那些老掉牙的丹药啊！就连同尘宗的生意在怀州都转不动了。”

“我为什么知道？开玩笑，我和江畅什么关系，你不会还没听过吧？”

江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江宁受完杀骨棍。

“好像从来没有两位受完杀骨棍的人同时存在啊。”蒋星野嘴快：“江家这是要亡了？”

江依显然听见了，余光扫了他一眼。

虽然有丹药相助，但江宁毕竟凡人之躯，到最后还是奄奄一息。

他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到江畅面前，冲江畅虚弱一笑。

“阿姐，我……做到了。”

江畅目光欣慰：“现在你明白了吧？”

“也许我们会有绝望的境地，不论是逃避还是坐以待毙，最后都没有出路。”

“所以那不如，用尽全力向阻拦你的铜墙铁壁砸去，常常我们会头破血流。”

“可有时候，你会发现……那些厚重的铁壁，都是纸糊的。”

“阿宁，你记着，从今往后，你要让你的拳头变得更硬，而不是借助他人的刀剑。”

“所有敢阻拦在面前的绝境，要么你死，要么砸它个稀巴烂。”

江宁郑重点头，扭头，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江依。

正好和江依的目光对视。

江依心中一惊。

两人的修为天差地别，但此刻，在江宁眼中，江依没看到畏惧和卑微，反而那双眼眸静定而灼热。

如同幼虎，此时虽弱，却有凌云志。

江依记得，那一年的江畅，受完杀骨棍，亦是这样的眼神。

她没来由地感到慌张，眼看着江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带着江宁，即将离开江家。

好在这时，周泽君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江家的事解决了，江畅，似乎你和我们周家的事还没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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