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奋斗，不仅要考虑个人的努力，还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可惜光福坊的老魏掌柜不知道这句话，如果他知道，定要将说话人引为知己。

老魏掌柜从前也是打当小魏掌柜忙里忙外给老爹打下手过来的，那时的魏家食肆虽以几道招牌菜闻名，但也只是在坊内小有名气，远到不了如今这气派和规模。而之所以能有现在这临街三间的大门脸、高高三层的轩敞酒楼，只是因为二十七年前，有位食客专爱点他家招牌菜里的通花软牛肠。

那位食客，便是后来的大唐玄门掌教法师，更后来飞升上天、做下无数功业的伏魔天女殷温娇殷娘娘。

当年这殷娘娘修成归来，退龙魂、救天子后，当时的老魏掌柜便抓住这个风口好生宣传了一番自家与殷娘娘的因缘，成功的在长安小火了一番。而后殷娘娘飞升仙界，这魏家食肆的生意益发走红，那些王爷、公主们宴客时，都好点一道魏家食肆的通花软牛肠做点缀。文人雅士们还给这道菜起了个雅称，琥珀裹琼浆。

老魏掌柜的儿子，如今的小魏掌柜脑子灵光，又就势推出了仙味清供套餐，号称是伏魔天女殷娘娘严选。果然一经推出便供不应求，深受长安人士追捧——反正谁也无法找殷温娇去核实她是不是真的爱吃这些菜品。

对于这个儿子，老魏掌柜端的是十分骄傲，看小魏掌柜的眼光，便如当年的老老魏掌柜看老魏掌柜一般。

这日，魏家食肆方开张，一楼跑堂的正自懒懒的里外布置桌椅，便见自己的同伴动作慢了下来：“愣什么呢，快摆桌子啊？别看这会儿还清净着，再过上半个时辰，就该忙得脚不沾地了。”

同伴并没有出声，而是拉了拉他的胳膊肘。他正待怼回去，谁知这一抬头，望见了门外的情形，登时看住了眼。

魏家食肆的门外种着几棵海棠老树，棵棵足有三丈来高，千朵万朵的开起来，直如万点粉霞流动于翠叶之间，清雅娇媚不胜。平日里常能引来许多行人驻足欣赏，此刻树下正立着一位少女，正自翘首赏花。

站在两个跑堂的位置，其实是看不清她的容貌的，只能看见一道清隽的碧色侧影，恍如远山青黛，又似碧波含翠。海棠花的粉英在她身周缤纷飘拂，仿佛也含着一丝婉约的眷恋与不舍，久久的不肯落地。

似诗，如画。

应是感觉到了二人的注视，她蓦地侧过脸来，耳畔的碧玉竹叶坠轻盈一曳，回望向二人，接着微微点头，却是举步进来：“两位小郎，这会子可有通花软牛肠卖么？”

二人呆呆回道：“女郎说的可是琥珀裹琼浆？有的有的。”

那女郎浅笑道：“麻烦帮我打包两份，再要两份野鸡肉馄饨，我要带走。”

二人忙抢着去厨房喊了一嗓子，又如飞的跑回来，见那女郎已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边，便过去没活找活的抹桌子、搬椅子：“女郎既喜欢那琥珀裹琼浆，想来听说过我家的仙味清供？里头可都是殷娘娘最爱的菜色，全长安都是有名的。”

面对两人的没话找话，那女郎也不恼，神色十分和煦：“是么？我对那些菜色只是寻常的喜欢，倒是那通花软牛肠与野鸡肉馄饨，是我相公向来心爱的。我近来有件事办得不好，怕他不快，特要带这两样吃食去赔罪。”

二人忙道：“有女郎这样的好娘子，哪个相公会忍心跟你置气？”

那女郎闻言垂眸一笑：“那，就借二位小郎吉言了。”

片刻后，温娇提着大号的食盒，出现在了璇玑馆的门外。眼前的大门与二十七年前并无多大区别，只是漆面剥落了一些，想来袁天罡与逢吉回长安后忙得提溜转，并没有多少闲暇，否则以袁天罡的龟毛精神，哪里会容忍如此瑕疵出现在自家的门面之上？

她拎了拎手里的食盒，有一霎时，觉得自己仿佛还是二十七年那个被陈光蕊逼得快要狗急跳墙的妫川郡夫人，正拎着食盒，一种堪称寻仇的生猛架势，扣开了某位袁姓相术大师的大门。

她摇头而笑，一弹指，门环即自行扬起，拍下。

“哐哐哐”，清脆的拍击声惊醒了几只晨鸟。

逢吉很快赶来开了门，温娇冲他扬了扬食盒：“吃了么？”

“都忙着，一天一夜了，还没空吃朝食。”逢吉面容有些愁苦，“李淳风也在。”

温娇随他往里走，边走边道：“他也在？你们又在忙什么？”

逢吉脚步顿了一下：“殷娘娘，玄奘取经回来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吧？”

温娇点头。

“太常丞吕才牵头，引了一群鸿儒、高功、阴阳术士，与玄奘辩经，输得丢盔弃甲。这件事，你也知道的吧？”逢吉神色凝重。

“我不知，但不出意料。”温娇叹道。

儒释道三家各有所长，但如果说有一样是释教最为擅长而儒道两家有所不及的，那便是释教的因明学。通俗一些讲，就是逻辑学。道家的逻辑学在南华真人庄子飞升后便再无长进，儒家更是不以逻辑见长，二者遇上有着数千年辩经传统的佛家，无论如何挣扎，都难有一战之力。

逢吉叹道：“吕才在因明学上也是下过苦功的，他从译经僧栖玄法师那里借了玄奘译的《因明入正理论》潜心研读，足足列了四十多条破绽，自觉做足了准备。谁想被玄奘从容不迫的一一破了去，辩到最后，不光吕才词穷，李淳风无话，其他的老先生们也被驳得哑口无言。殿上大喜的除了玄奘师徒四人，惟有今上了。

“吕才虽输了辩论，心中却十分不服，下殿后冲玄奘冷笑，抛下一句话便走。”

“他说了什么？”温娇奇道。

逢吉道：“他说，‘圣僧自有度世高节、慈悲心肠、锦心绣口，缘何西行路上，愈是靠近灵山，愈是妖魔横行，我东土不蒙佛法教化，反倒安居乐业，不见妖邪？’一句话，生生把玄奘的脸都说白了。”

温娇赞道：“此君大有见识。三教本就各有所长，佛家擅思辩，却不善治世。儒、道高明之处，原不在口舌之辩的胜负上。如今佛家虽因玄奘他们而一时占得上风，时日一久，谁知道后事如何呢？”

逢吉道：“他也这么说，只是听了这场辩经，他与李淳风又灵光一闪。只道佛家有三千世界，道家也有‘’四方上下曰宇,古制往今来曰宙’之说，两相印证之下，倒是目下术字门的眼界只拘泥于一国气运、百年吉凶，实在太过狭隘，需得另开生面。倘能再开出一条新路来，也能为当下萎靡的东土玄门一振精神。”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后院竹林中央的小亭外。逢吉往亭中正埋头推演的两人身上一指：“这不，还算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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