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着细雨，林艺端着餐盘站在卧室门前，指尖被瓷碗余温熨得发红。

她轻轻叩门：“云洲，吃点南瓜粥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被褥翻动的窸窣声。透过门缝望去，30岁的男人蜷缩在床角，窗帘紧闭的昏暗里，他嶙峋的脊背弓成戒备的弧度。

三天前巴黎画展庆功宴上那个西装革履的韩云洲仿佛被什么吞噬了，此刻只剩一具裹着旧毛衣的躯壳。

“顾医生还在楼下等着。“林艺将餐盘放在门边矮柜，白瓷碗里腾起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他说可以试试催眠疗法......“

“我说了不见！“沙哑的嘶吼震得水晶吊灯微微晃动，韩云洲突然抓起枕头砸向房门。

林艺慌忙后退，看着枕头撞在门框又软绵绵落地，就像这些年他所有失控的情绪，最终都坠落在她的沉默里。

下楼时她特意加重了脚步声。客厅暖黄壁灯下，顾江正俯身观察茶几上的药瓶，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驼色大衣搭在沙发扶手上。听到响动，他直起身时已然挂上职业性的温和笑意。

“他还是不肯？“顾江端起冷掉的龙井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玄关处歪斜的男士皮鞋，“这三天一直这样？“

林艺将散落的素描本摞好，指腹摩挲着封皮上干涸的油彩：“人去世当晚就发作的。昨晚一夜都不肯睡，......“她咽下后半句，转开话题：“你诊费我照付。“

顾江放下茶杯，青瓷底在玻璃茶几磕出轻响：“老同学谈什么钱。倒是你，“他指了指自己眼下，“黑眼圈快赶上他了。“

壁炉上的古董钟敲响三声，两人同时望向旋转楼梯。三天前韩云洲就是踩着那些雕花木阶冲进来的，带着满身冬雨和支离破碎的呓语。

林艺至今记得他攥着自己手腕的力度，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可当她想触碰他发颤的肩膀时，却被狠狠推开。

“同学会的事......“顾江突然开口，喉结滚动两下，“他们不该拿当年的事欺负他。“

林艺指尖一颤，铅笔骨碌碌滚到地毯上。十年前韩云洲为了救同学打架的事情，还在眼前浮现：“大不了被开除！“可此刻楼上那个将抗抑郁药碾碎在窗台的男人，早不是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需要系统治疗。“顾江抽出名片压在茶杯下，“这些苯二氮卓类药物只能暂时......“

楼上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林艺冲上楼梯时，看见韩云洲赤脚站在满地玻璃渣中，秋日稀薄的阳光穿过破碎的飘窗，在他苍白的脸上割出细碎光斑。

他正神经质地撕扯左腕纱布，暗红血渍在纱布上晕开诡异的花。

“别过来！“他后退时踩到玻璃碎片，血珠顺着脚踝蜿蜒而下，“你们都觉得我疯了是不是？“破碎的喘息混着药味在空气里发酵，“林艺，连你也觉得我需要被关进精神病院？“

顾江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白衬衫袖口沾着龙井茶渍。他缓慢地解开腕表放进西裤口袋，这个充满暗示性的动作让韩云洲瞳孔骤缩——十年前考场突发panic  attack时，心理辅导老师也是这样摘下手表。

“还记得高中后街那家糖水铺吗？“顾江的声音像浸过温水，“你说杨枝甘露太甜，非要把我的龟苓膏抢走......“

韩云洲的撕扯动作突然停滞。有晶莹的东西坠落在染血的纱布上，不知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韩云洲攥着碎瓷片的手指骤然脱力，骨节泛白的指尖悬在半空。一滴水珠砸在纱布洇开的血渍上，碎成更小的光点。

林艺分不清那是他额角滑落的冷汗，还是自己模糊视线里掉落的眼泪。

“四少！“李嫂抖着手去接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碎瓷片落在波斯地毯上发出闷响。这个伺候了韩云洲十年的老佣人突然哽咽起来：“您怎么舍得啊…好不容易盼来的太太，好不容易回来的小小姐，还有…还有您熬了二十多年才得来的好日子……“

林艺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看着丈夫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被扶到藤椅里，那双曾替她拭泪、教她弹琴的手此刻垂在扶手上，连指尖都在痉挛。

林艺知道，这是抑郁症最凶狠的躯体化发作——他的灵魂被困在十二岁那年的雪夜，困在被生父踹断肋骨的阁楼里。

“顾医生，拜托了。“她将沾血的纱布扔进托盘，金属撞击声惊得韩云洲肩膀一颤。心理医生按住男人抽搐的手腕，白大褂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庆功宴上，她亲手给每位宾客系上的平安结。

书房门合拢的瞬间，林艺踉跄着扶住雕花门框。月光透过彩玻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那些光影忽然化作韩云洲少时居住的漏雨的阁楼。

八岁的她踮脚给跪在碎瓷片上的小云洲擦药，男孩后颈的鞭痕比月光还惨白。

“共同回忆……“她喃喃着拉开第三个抽屉，檀木香混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牛皮箱扣嗒地弹开时，积尘在光束里飞舞，像那年他们躲在仓库折千纸鹤，冬日阳光里浮动的尘埃。

最上层玻璃罐里躺着九百九十九只泛黄的纸鹤。十岁生日那天，她偷偷把攒了半年的糖果钱换成彩纸，还被老爸骂了一顿。

是韩云洲翻出围墙，用冻裂的手指折了一整夜，第二天发烧到说胡话还在数：“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

便当盒的樱花漆皮早已斑驳。十二岁那年，韩云洲总是吃不饱的肚子，她偷了家里的珐琅盒装鸡汤。现在想来，盒盖上那道裂痕，分明是被韩家发现摔裂的印记。

“原来在这里……“林艺颤抖着拎起墨蓝领带，真丝料子在她掌心泛起涟漪。

十五岁成人礼那晚，少年翻进别墅花园，西装口袋里揣着百货公司偷来的领带。

警笛声中他把她护在玫瑰花丛里，后背被铁栅栏划得鲜血淋漓，却笑着说：“等我能送你整间店铺那天……“

压箱底的白T恤上，褪色的红心像干涸的血迹。他们挤在三十平米的阁楼，用油漆笔互相画爱心。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他忽然把T恤蒙住两人头顶，在布料震颤的轰鸣声里吻她：“等爱心变成三个，我们就结婚。“

机票火车票雪片般散落，2016年11月23日那张被泪渍晕开了字迹。那是她被嫁给何知许的第二年，生日蛋糕在阳台搁到结霜。

深夜门缝塞进的黄玫瑰沾着雪，后来才知他扮成外卖员在楼下守到凌晨，睫毛都结了冰凌。

最底下压着结婚证，日期停在上一月。

碎瓷般的月光割裂了回忆。林艺把领带贴在心口，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顾江的白大褂下摆沾着血点，却冲她温柔地笑。诊室门开合的瞬间，她看见韩云洲指尖缠着新的纱布，正无意识地摩挲袖口——那里缝着她去年七夕绣的平安符。

“再试一次。”她将千纸鹤罐抱在胸前，婴儿蓝的玻璃映着窗外星河。

三十年年光阴在掌纹里流转，从过去他受虐的碎瓷片到如今的幸福，总该有个人要跨过那些血淋淋的岁月，把困在过去的少年牵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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